国时代,诸侯纷争。有感于生产生活资料的有限,以及战乱对人民生命财产的巨大损害,侠者墨翟振臂一呼,创建墨家,提倡“兼爱”“非攻”,与儒家比肩而立,与道家分庭抗礼。

墨子像

先秦诸子百家中,影响最大的自然要数儒、墨、道、法四家。秦汉以降,儒家成为了中华文化的正统,法家主宰了专制王朝的庙堂,道家占据了民间社会的空间。唯独墨家昙花一现,衰落于秦季汉初之际。如此重要的一个学术流派竟然会突然不见踪影,无人传承。

甚至在司马迁编纂《史记》之时,只能做到在“孟子荀卿列传”末尾提及一下墨子:“盖墨翟,宋之大夫,善守御,为节用,或曰并孔子时,或曰在其后。”寥寥24个字,与其他诸子百家连篇累牍的记载比起来,似乎有些厚此薄彼的意思。其余杂说到了汉代,或显或隐,或盛或衰,至少有迹可循。

唯独墨家,在历史中轰轰烈烈地存在过,却在乱世中由达趋微,乃至分崩离析,这究竟是历史的选择还是另有隐情?这种反差极大的现象十分耐人寻思,既有墨家自身的组织特征所致,也有时代的必然。

苦行清修

成为墨家弟子需要相当高的自我觉悟:

必须有强烈的献身精神——“以绳墨自矫,而备世之急”;

必须能接受朴素艰苦的生活——“以裘褐为衣,以跂蹻为服,日夜不休,以自苦为极”;

必须怀抱炽热的博爱之心,而不讲私情……

不过墨子的确强大,我们在教科书中都学过“墨子救宋”的故事,墨子凭借沙盘演练,干净利落地说服了公输盘与楚王,打消了他们发动战争的念头。墨子的个人魅力因此得到极大彰显——只要墨家帮谁,谁就不会败,这种观念吸引了一众仰慕者。因此,即使墨家学说如此严苛,还是在那个纷乱世间感召到许多信徒,以成为高尚而纯粹的人为终极追求。

不过,墨家的道德规范实在太高,据财必以分人,杀己以存天下。这种毫不利己,无私奉献的精神固然伟大,却显得不接地气。

反观儒家,所倡导的行为准则主要以血亲为核心,从而推己及人,所谓的为父之慈,人子之孝,夫妻之义,兄弟之悌,朋友之信等等,都在纲常范围之内,比较容易让人接纳。此外,儒家还有诸如知错能改、见利思义等等教诲,并不使人“吃亏”太多。

很多时候,墨家对人下起手来也够狠的。当时,诸子百家提倡节用,但略有不同。比如

儒家

就有:“节用而爱民,使民以时。”连有法家倾向的荀子也知道:“强本而节用,则天不能贫。”

黄老学派

则更是大大方方的提出“天子藏珠玉,诸侯藏金石,大夫蓄狗马,百姓藏布帛。”

但是,墨家一下子走向极端:“凡衣裳之道,冬加温,夏加凉者,其余皆去之……其为宫室,冬以御风寒,夏以御暑雨,其余者去之……舟车之道,以车行陵陆,舟以行川谷,以通四方之利,其余者去之……凡其为此物也,无用者不加。”

这是彻彻底底的实用主义,也就是刚刚满足生活的基本需求。

战国时楚兰陵令荀况(《历代圣贤名人像册》)

同时,儒家也懂得享受美食,“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”;陶醉音乐,“子在齐闻韶,三月不知肉味……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。”

但墨家就对诸多艺术形式感到反感,无形中抹杀了人们的审美需求。墨子谓之:“故其乐逾繁者,其治逾寡。自此观之,乐非所以治天下也”,赤裸裸地表达了对音乐的嫌弃。

(清)焦秉贞《孔子圣迹图》学琴师襄

墨子的门徒统称为“墨者”,也叫短衣帮,平日里短衣草鞋,闻鸡起舞,大搞武术训练,以吃苦为乐事。

看到墨家这般“老实”,无怪乎连道家的庄子也忍不住批评几句:

“其生也勤,其死也薄,其道大觳;使人忧,使人悲,其行难为也。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,反天下之心,天下不堪。墨子虽独能任,奈天下何!离于天下,其去王也远矣!”

意思大概是,墨家的主张未免太偏激,普通人不容易接受,组织纪律也太严格,生活其中而如鱼得水的,恐怕只有他们自己。这些墨门子弟,生前勤劳,死后萧条,未免太残酷。墨家的道违反潮流,使人害怕啊,使人寒心啊。纵有墨子独挑重担,天下人也不会理睬,为之奈何?如此之道不合时宜,还谈什么内圣外王,差得太远了啊!

后继无人

墨家只是一种世俗学说,却有着出世般的禁欲规定。然而,佛教能为信徒提供一套灵魂救赎的法门,享受心灵的愉悦。在完备的体系下,虔诚的佛门弟子可以为了追求永恒的极乐而暂时忽略现实的艰苦。这些许诺,墨家做的远远不够。墨家只是很虚妄的提出了鬼神观念用以劝人行善,且以督导与威吓为手段,很难激起民众自觉,无法形成信仰的基础。

不靠形而下的物质动机,也不靠形而上的精神慰藉,仅仅是理想主义和自我感动,无法维系普遍而长久的吸引力。墨家最后只能“言之无文,行而不远”,逐渐人才凋零。

诸子百家中,儒家最重教育,孔子作为万世师表,坐下弟子三千,贤人七十二。其中又有不少弟子效法孔子,周游各地讲学,开枝散叶。而墨子及其学派则全然不同,大思想家只有墨子一人。其弟子以及再传弟子,只会擅长制造兵器和城防守备。以墨子毕生行迹来看,他不是一位教育家,更像是一位反战斗士。《墨子》53篇中仅《耕柱》《贵义》《公孟》《鲁问》《公输》5篇记述墨子生平言行之迹,间有师生问答。另外在《备城门》等11篇专论防御之术的记录中,略有师生往来的只言片语。

墨子聚徒讲学(图片采自钱文忠《班墨传奇》上海书店出版社,2010年1月)

从雪泥鸿爪中,可一窥墨子对接班人的培育模式,其中最为典型的一则有关教学的记述是在《鲁问》当中。

“鲁人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,其子战死,其父让墨子。子墨子曰:‘子欲学子之子,今学成矣,战而死,而子愠,而犹欲粜,粜雠,则愠也。岂不费哉。’”

说的是,鲁国有人把儿子送到墨子那里学习,结果儿子战死,父亲便来责备墨子。墨子说:你要让你的儿子向我学习,现在他学成了

(墨家精神)

,作战死了,你却因此愠怒,犹如想卖米,卖完了,就愠怒了。岂不荒谬?

墨子的铁面无情,使他对亲情冷漠。墨子的教学是以军事目的为主旨,而不是以学问为核心。也就是说,墨子重实战,轻学术。以此观之,视弟子战死为“学成”毫不奇怪。

墨子本人,大半生奔波游走于诸侯国之间,反对战争,呼唤和平。在其年老力衰后,继任的巨子孟胜率弟子为楚阳城君守城。其时,正值吴起变法,吴起论功行赏的行为,激起了楚国贵族的强烈反对,阳城君站在贵族一边,趁楚悼王死后之机,起兵杀掉了吴起,并毁坏了楚悼王尸体。楚肃王即位后,依法诛杀了一批贵族,并收回他们的封地。阳城君来不及与孟胜告别,落荒而逃。此时,身为巨子的孟胜十分尴尬——守,并无起兵的信符;走,辜负阳城君的信任。孟胜思考后,认为受阳城君所托,无法守护其属地,必须一死。弟子徐弱劝道:为城阳君死可以,但其死无益,又绝了墨家的衣钵。对此,孟胜答道:“我与阳城君非师友既君臣。不死,无以示视后人,无以立墨家之高标;死,其实是实施墨家之义并能光大其业。况且已将巨子之位传给宋国的贤人赵襄子,何惧后继无人。”徐弱说道:“果能如此,弟子请先死为先生清扫道路。”于是自刎于前,同死者一百八十人。孟胜死后,三个弟子将信息传给赵襄子后欲还楚同殉,赵襄子急忙阻止:“我已是巨子,当听我的。”但弟子不听,返楚一同赴死。

墨子率领的集团,与其说是学派,勿宁说是纪律严明的军事组织。这样义无反顾的团体诚然能在社会上发挥影响,但是却难以找到合适的方式存续。

首先,墨家长年奔走于救亡存弱之途,无暇组织有效的学术研讨、开展正常的教学活动。大多弟子接近愚忠,直接受信念或者组织的引导,而并未深入思考墨家精神以及实践战术,导致学说后继乏人。

其次,墨家兼爱众生,常为弱者守城,屡次遭遇大规模的人员伤亡,弟子又难以及时补充,很容易迅速凋零。

最重要的是,墨家并不隶属任何诸侯势力,多数物质都靠自力更生,很难维持长久保障。而且由于行侠仗义,反而处处得罪冤家对头,很难在社会中取得稳定地位。不过两三代“意气用事”,就到了衰歇消散的境地。

外界打压

在乱世当中,需要一群人起身倡导和平、帮助百姓、拯救民众于水火。墨家精神的壮大与盛行正应和了那个时代。墨家弟子致力反战,“兼爱”“非攻”等理念最终只能导向多国并立的情形,这与秦国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野心公然对立。

况且,墨家演变到最后,不只是一个思想流派,墨者的组成大多是手工业者或农民,更是先秦第一个具武装自卫且有文明哲学支持的队伍。墨家同时掌握着高于其他诸子百家的科学与军事技术,自然招致秦国的猜忌。为了根除任何具有潜在威胁的武装力量,秦朝也不得不拿墨家开刀。

墨家这种半军事化的组织,无论其目的是什么,都会被视为国家隐患。最可怕的是墨家法典的独立性,使巨子可以不顾君命,脱离国法的辖制在组织内普遍实行。

例如,墨家有一个门徒叫胜绰,墨子派他去齐国做官,结果他见利忘义,违反墨家主张,竟然帮助齐国攻打鲁国,消息传到墨子那里,胜绰受到了极为严厉的批评。

还有一事更可见墨家内部的绝对服从,墨家巨子腹荣之子杀人,秦惠王因其年长且只有一子让官员不要杀他,但腹荣却不为所动,因为墨家纪律就是杀人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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