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冬日的清晨,临安城西十数里外的大明山在一片白茫茫中醒来。
没有北风卷地的凛冽,亦没有雪作鹅毛的威风,南方的落雪总是悄无声息地出没在夜里,在树石表面轻轻盖上一层素纱就算过瘾。
然而绵里藏针,这里雪后空气中刺骨的寒意较之北方又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岩下芦竹寒汀,三只白鹭瑟缩着身子抱团取暖。两只喜鹊闯入了它们的领地,落在岩上枝头,惹得白鹭抬头叫唤。
离群的白鹭似乎特别抗冻,伫立滩边如沉思的隐士,专心凝视溪流。
歪曲的梅树从石缝里横生出来,枝干上覆着薄薄的一层积雪,末端已有了几点初绽的花苞。早梅虽小,却纯白胜雪。
表现小梅的白点因年代久远脱损,但仍隐约可见
城中殊未有梅看,莫是冬暄欠浅寒。
行到深山最寒处,两株香雪照冰滩。
南宋·杨万里《小炊黄竹庄》
生于山间水滨的野梅多开白花,寒冬之际城中梅花未开,唯有深山最寒之处,两株冰滩边的野梅芬芳如香雪。
这是本朝诗人杨万里的绝句。不过此时香雪尚未盛开,还不到最冷的时候。
眼前,禽鸟弄趣、老梅回春,荒寒清绝的山间水滨暗自酝酿着生意。若是游目骋怀,所见便唯雪而已。
2
半个时辰后,天仍未亮全。几声异响传来,一老翁赶着两只毛驴经过梅枝横斜的雪滩。
前驴驼煤炭,次驴驼薪炭,身上的箩筐均装得满满当当。风雪天负重山行,步履艰难。
身后的老翁也好不到哪里去。他佝偻着身子,两只手紧紧地缩在袖子里捂嘴哈气。此番冒寒早起,是为了把这批炭送至城内售卖。
自北宋仁宗时始行煤炭官营,仅京城南北两侧就各设有十处官营石炭
(即煤炭)
场。中原煤多木少,无论贵贱,平日里的烧水煮饭和寒冬时节的供暖都“尽仰石炭”。
燃料的垄断充实了国库,吏治腐朽却带飞了煤价。徽宗末年因买不起炭而冻死的平民百姓不在少数。
北宋 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图中为卷首处的民间运薪驴队
所谓“江南饶薪,取火于木;江北饶煤,取火于土”。高宗南渡之后,临安城内的北人仍习惯用炭。但南方少煤而多乔木,薪炭价格又高,普通人家只能烧干柴和秸秆。
然而再多的树木也经不起过度的消耗,突然暴增的人口带来了山林的破坏。
临安城内每遇冬季“雨雪连绵”,便“柴木踊贵”。
如今这老翁虽然赶着天寒地冻,却不需为家人的薪炭用度发愁。此番雪天进城,必能小赚一笔。加上肩上还有山行的意外收获,身体挨冻,心里却是暖的。
3
不同于大明山里的幽冷荒凉,临安城东南角的凤凰山上却是另一番气象。
早朝结束后,宋宁宗处理了一上午的大小国事。午后,他终于等来闲暇,召首席画师马远入宫,赴明远楼作为自己作雪中画像。
明远楼又称楠木楼。它占据了皇城内地势较高、视野最佳的位置,所以皇帝禁中赏雪,多登临此楼。
相比开封,临安下雪的日子要少得多,也正因如此,每每下雪,禁中的闹雪的氛围也更浓烈。往年后苑会进大小雪狮儿,以金铃彩缕装饰,又用金盆盛雪花、雪灯、雪山供人赏玩。
但那都是宫内女眷与孩童的爱好。
对雪吟诗作画,才符合宋代皇帝的文人基因。
无住庵前境界新,琼楼玉宇总无尘。开门倚杖移时立,我是人间富贵人。
宋·陈与义《观雪》
宁宗皇帝以本朝大诗人陈与义的《观雪》诗为题,命马远御前作画。
马远凝神落笔,将宁宗摇身一变,变成倚杖独立的文士;陈与义的无住庵则被他搬到了凤凰山上,真正成了“高处不胜寒”的玉宇琼楼。
当年陈与义一觉醒来,发现外面的世界竟变得一尘不染。倚杖远眺,天地苍茫似为他一人所有,不禁感叹“我是人间富贵人”,这是精神上的富足。此处用在宁宗身上,正好有一语双关之妙。
画毕,宁宗大悦,赐马远冬绢 5 匹、软炭香饼若干,以御雪寒。
4
雪后的天空晦暗不明,转眼就到了落日时分。
这座三层高的建筑立在一座高台之上,为了庆祝初雪,一场盛大的筵席即将开始。
建筑的主殿为重檐歇山顶,垂脊柱饰有仙人、鸟兽,气派非常,显然是豪门贵戚的私人会所。极有可能是临安城北的群仙绘福楼。
天公撒了一天一夜,屋檐上已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。楼前看似草木凌乱,重重叠叠,其实只是几株苍天古木枝干交错,掩映着身后的建筑,一副静谧萧索的景象。
右下走廊里有一个戴幞头的男子
然而若是把焦路拉近,就会发现这座宏伟楼阁里竟是那样的热闹非凡,暖气怡人。
二楼中央的大厅里,侍女们正往宽大的方桌上乘上刚出炉菜品。越是上等的菜色,越讲究燃料与火候,
伙房上午新进了一批上好的薪炭,正好派上用场。
一边的厢房内,主人正以暖茶招待早到的来宾。侍女带着贪玩的孩子来到窗边,看见陆续骑马踏雪而来的客人。
他们戴帽披巾,遮挡得严严实实,身旁的仆人挑着数箱礼品,或许是带来家藏的美酒,已经做好醉宿主人家的准备。
忽然,远处山腰上的古刹里传来沉沉的鼓声,随后又是一声钟清脆的钟鸣。声音不至震耳欲聋,却穿透层层雪雾,充彻山谷,萦荡城内城外。
正是这钟鼓声再次将焦距拉远。暮色下,大雄宝殿、佛塔和旗幡在风雪中若隐若现。
高楼里、石径上的饮食男女渺小如蝼蚁。他们为温暖、工作、美食奔波,却心甘情愿,自得其乐,化作苍茫大地间的一缕缕烟火。
这次选的前三幅画均出于南宋画家马远之手。后一幅虽没有留下作者的姓名,从近处山石,以及湖滨老梅的拖枝画法,应也属于马远一派的作品,台北故宫博物院考证为宁宗至理宗朝的画院佳作。
文中的部分细节是基于手头文献的添加,如宁宗对马远的赏赐。这样,在不违悖常识的情况下,才能让故事尽可能的好看。
参考文献:
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、
张镃《南湖集》、
周密《武林旧事》、
吴自牧《梦梁录》、
庄绰《鸡肋编》、
刘琳等校点《宋会要辑稿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