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 、赵匡胤:以兵养民

宋朝在制度设计上常有过人之举。

宋朝处于中国社会大转型时代,学界以“唐宋变革”来突显其变革之猛烈程度。大变革时代意味着方方面面的破旧立新:

唐朝以前的权力结构由贵族主导,跨阶层流动较为困难,而宋朝以后贵族阶层被消灭,取而代之的是“科举制”引领下的士大夫阶层;唐朝以来的藩镇割据问题被解决,武人朝廷成为过去式,文官获得了对政治的绝对掌控力;中国的经济重心在宋代彻底转向了南方,“南强北弱”的格局延续了千年;朝廷放弃了把农民禁锢在土地上的简单化思维,通过赋税关系的调整,容许农民流动和土地交易……

但是,大变革时代并不意味着阳光普照大地,有顺应时代浪潮破浪前行的人,也有一些跟不上脚步掉队的人。比如,在农村地区,地主不断兼并土地,农村金融在高利贷的推波助澜下十分汹涌,大量的农民像教科书中描述的那样破产,社会上出现了大量的失业农民,带来了不稳定因素。

在任何时代,稳增长、保就业、促经济都是政府的天然职责,宋廷也面对着“保就业”的压力:这么多无地的农民该怎么办?农民失业了、破产了该如何保证生计?

之前历朝的统治者无外乎高呼“抑兼并”的口号,打击富豪地主,让既得利益群体让一点儿利给破产边缘的农民,将自己塑造成跟农民在同一条阵线的形象。但宋朝有个特殊的治国理念——“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”,而士大夫群体十有八九都是有田有地的地主。庙堂里的士大夫本身就是江湖里的大地主,要让士大夫制定政策去打击自己的利益,有些异想天开。

所以,宋朝就走上了一条中国历史上十分“开脑洞”的道路。宋廷以一种史无前例的魄力,把这些破产、流离失所的百姓,纳入国家编制,让他们去参军,从此吃上财政饭、端起铁饭碗。朝廷没有把失业百姓推给社会自己消化,也没有故意激化社会群体之间的矛盾,而是选择自己“硬扛”下来,如此有“良心”,确实有些不可思议。

太祖赵匡胤似乎对于这个募兵政策十分得意,在与开国元勋们吹牛的时候,将它吹捧为“当今之大事可以为百代利者”,想着自己可以流芳百世。赵匡胤打的算盘是,灾荒年份,老百姓会起来反叛,而军队中端着铁饭碗的将士不会反叛;太平岁月里万一发生兵变,老百姓过着安稳日子肯定不会支持——世间安得两全法,唯有宋代搞募兵。

▲赵匡胤剧照

只是赵匡胤没想到这个“百代利”的养兵政策,却让北宋朝廷下了血本。据统计,宋太祖开宝年间(968—976 年),全国军队总额37.8 万余人,其中禁军马步19.3 万余人;宋仁宗庆历年间(1041—1048 年),全国军队总额125.9 万余人,其中禁军马步82.6万余人。也就是说,从968—1041 年这短短的73 年中,北宋军队增长了约3.3 倍,其中归北宋中央直接掌握的禁军增长了约4.2 倍。说白了,北宋朝廷是在拿着天下百姓的赋税做一件事,既不去得罪士大夫群体让他们退还侵占农民的土地,又不去得罪破产百姓断了他们的生路,到头来朝廷只有打碎牙往肚子里咽,把数以百万计的老百姓供养起来。不管后代的人怎么批评北宋的冗兵政策,北宋的失业农民都是举双手赞成这项政策的,因为他们体会到朝廷无微不至的关怀。宋代冗兵政策的弊端后世评论已多,机构臃肿、训练废弛、战斗力低下等等。但批评者往往忽视了一点,那就是宋人设计的军事制度不仅仅着眼于军事层面。南宋官员朱弁曾吹捧说:

艺祖[即太祖]平定天下,悉招聚四方无赖不逞之人,刺 以为兵,连营以居之,什伍相制,束以军法。厚禄其长,使自 爱重,付以生杀,寓威于阶级之间,使不得动。无赖不逞之人, 既聚而为兵,有以制之,无敢为非,因取其力以卫养良民,使 各安田里。所以太平之业定,而无叛民也。——《曲洧旧闻》卷九

宋人自己都指出了这套制度设计“别出心裁”,宋朝的军事制度其实是为了控制“无赖不逞之人”,哪些人是无赖不逞之人?无恒产者无恒心,大多数还是缺乏稳定生计的破产农民,有的流落到城市,有的被迫落草为寇。

于是,宋朝的军队就相当于一个社会的蓄水池,把不稳定因素都汇聚到军事系统里,通过军事系统强大的管控能力,来降低这些破产农民的危险,谁又能说这不是一套精妙的设计呢?

02、冗兵:财“费”军“废”

然而,宋朝如此慷慨地“以养兵来救助破产民众”,代价就是给国家财政带来沉重负担。

宋真宗咸平元年(998 年),刑部郎中王禹偁上奏,建议“简锐卒,去冗兵”。到了宋仁宗时,冗兵问题更加突出。据学者统计, 宋仁宗嘉祐年间(1056—1063 年),军费开支每年约3257 万贯,比真宗时岁增约2000 万贯,给北宋朝廷造成了巨大的财政压力。

宋仁宗时,蔡襄曾一度掌管中央财政,抱怨财政被军费绑架, “一岁所用,养兵之费常居六七,国用无几矣”。北宋中期的军费开支占到了财政开支的60% 以上,所以虽然后世常常吹捧宋朝经济发达,但经济发达并不等于财政宽裕。蔡襄对宋朝财政困局的总结 可谓一针见血:

天下之入不过缗钱六千余万,而养兵之费约及五千[万]。是天下六分之物,五分养兵,一分给郊庙之奉、国家之费,国 何得不穷?民何得不困?——《国朝诸臣奏议》卷一百四十八《上英宗国论要目十二事》

养兵简直成了财政“黑洞”,大量的财政资源被耗在军队里,民困财乏,国事维艰。

这种情况下,自然有不少人建议裁兵。仁宗时宋夏爆发战争, 宋朝军队扩编到了125 万,朝廷不堪重负,枢密使庞籍奏称:“世养兵务多而不精,请与中书议拣汰之法”,并建议“汰其罢老者”。嘉祐七年(1062 年),宰相韩琦又上言建议:“诏枢密院同三司量河北、陕西、河东及三司榷货务,岁入金帛之数,约可赡京师及三路 兵马几何,然后以可赡之数立为定额,额外罢募,缺即增补,额外数已尽而营数畸零,则省并之。”

▲影视剧中宋仁宗形象

在群臣纷纷呼吁下,宋仁宗对兵额有所裁减,但每次裁军不过“数万人”。实际上,在宋仁宗在位的四十余年里,冗兵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。

这套募兵制的制度设计始终有一个明显的缺陷。毕竟“养兵” 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打仗,而不是解决就业问题,北宋的军队战斗力弱是不争的事实,面对契丹、西夏屡战屡败的尴尬局面,绝不是几句漂亮话能遮盖过去的。

北宋朝廷养了80 万禁军,为何在对辽、对西夏的战争中打不了胜仗?宋人自己也在总结经验教训。

知谏院范镇在所上《论益兵困民》的奏章中承认,朝廷养的兵多半是老弱怯懦之辈,本来当兵就是为了拿个编制、混口饭吃,怎么会有心思去打仗?老兵油子一多,还会带坏风气,劣币驱逐良币,本来骁勇善战的“愣头青”也会跟着油滑起来。宋朝这个养兵策略既宅心仁厚又花费巨大,到头来却养了一帮酒囊饭袋,根本起不到保家卫国的作用。

再者,宋朝军事制度的顶层设计也有问题。为了防止地方军队尾大不掉,朝廷发明了一套“兵无常帅,帅无常兵”的更戍制,各地禁军每三年左右变更一次驻防地,最大限度防范将帅拥兵自重, 预防唐末以来藩镇割据的悲剧重演。只是这套逻辑预设的前提是天下太平。一旦打起仗来,如果兵将彼此不熟悉,就会出现指挥不畅、号令不行的情况。

仁宗庆历元年(1041年),北宋与西夏进入了长期军事相持状态。在这次长达数年的大战役中,总以宋军吃败仗为多。陕西经略安抚判官田况亲历前线的战况,生动地吐槽了宋军与西夏军的战斗情况:

主将用兵,非素抚而威临之,则上下不相附,指令不如意……适值贼至,麾下队兵逐急差拨,诸军将校都不识面,势不得不陷覆。

而西夏军队的组织程度和纪律性,与宋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:

西贼首领,各将种落之兵,谓之“一溜”,少长服习,盖如臂之使指,既成行列,举手掩口,然后敢食,虑酋长遥见,疑其语言,其整肃如此。——《国朝诸臣奏议》卷一百三十二《上仁宗兵策十四事》

还有,就是军队的训练问题。《水浒传》里勤勤恳恳工作的80 万禁军教头林冲,业务能力虽强,却还是被“官二代”略施手腕给挤对走了。这虽是小说情节,但确实反映了宋朝军队缺乏良将练兵的情况。

骑兵作为军中精锐,本来应该经过充分的训练,可根据田况的描述,与西夏作战的北宋骑兵有的不能披甲上马,有的骑马时挽弓不过五六斗,1 有的射箭只会放空箭,有的骑马走一二十步就坠马……这样水平的骑兵去跟西夏精悍且号令如一的骑兵对抗,安能不败!

苏辙也很不客气地指出朝廷募兵制的诡异处境:

今世之强兵,莫如沿边之土人,而今世之惰兵,莫如内郡之禁旅。其名愈高,其廪愈厚;其廪愈厚,其材愈薄。往者西边用兵,禁军不堪其役,死者不可胜计,羌人[即西夏人]每出,闻多禁军,辄举手相贺;闻多土兵,辄相戒不敢轻犯。——《国朝诸臣奏议》卷一百三《上神宗乞去三冗》

朝廷用高官厚禄养活的禁军都是酒囊饭袋,西夏兵一听是北宋的“正规军”来了,都高兴地“举手相贺”,简直活生生地打脸宋朝的募兵制。

03、王安石:制度的挑战者

这样的制度,若再不改革,必会造成危局。

于是,宋神宗时,铁腕宰相王安石极力主张裁减冗兵。在王安石看来,致使国库靡费、战力颓废的宋朝兵制非常不合理。

要搞改革就不能怕得罪人。所谓的“天变不足畏,祖宗不足法,人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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